◎黃昕

如果人間還剩最后一首詩，那么它一定夢游在魁多。

在無數(shù)支離破碎但卻動人的傳說里，我嘗試著拼湊關(guān)于魁多的夢。夢里，山、云、茶，各自為政又彼此交融?？?，絕對算得上一個寶地。

壹

一般的旅行，數(shù)途中的辛苦最難消磨。數(shù)小時乃至數(shù)天的舟車勞頓，一路上“面目共風塵一色，意趣與顛簸齊飛”，哪還有心情在意風景呢？

魁多卻不同。從縣城出發(fā)，驅(qū)車向南，有九十余里路，不算近亦不太遠。一路山水相隨、林鳥互答，好不快意！

山，在甘孜州來講絕不稀奇,可一旦蒙上一層對魁多真面目急切的期待，便立刻顯出櫝珠之趣來。一條柏油公路在疊嶂層巒之間蜿蜒而去，兩側(cè)峰似刀削、壁若斧鑿，你大可以盡情地發(fā)揮想象，去遙想億萬年的滄海桑田是如何造就這等奇觀的。倘若運氣稍好點碰見一兩只出來覓食的蒼鷹，你便能看見他們在車頂盤旋一陣，忽然一個俯沖跌進山的輪廓里。你在心里暗想：不知道這山林間誰又要遭殃了。再出現(xiàn)在視野中時了，它們果然已爪上鉤了獵物。當你驚嘆于自然界弱肉強食殘酷的戲碼時，它們已瀟灑地振翅消失在了崇山峻嶺之間。在林野間這樣的事每天都在上演，其實人類社會也概不外是。

于是，你的心里開始有了期待……

但你來不及暢想心便被隨著山勢起伏的河流帶著沖進深谷，接著涌向云天，你剛想喊，湍急的河水又裹挾著奔雷之勢引你墮向平川，你的心一路追趕，當你的呼吸為這“追趕”變得越來越粗重，它卻在與巨大的河灘石陣交鋒后，頓時煙消云散。

你的深谷云天，你的奔雷平川，統(tǒng)統(tǒng)戛然而止。

你悵然若失，魂不守舍頹然地斜倒在車里。等你整衣坐定，擦去額頭微微浸出的汗滴，如同一場大夢醒來。你不禁心有余悸地想要贊嘆，回過頭去，耳邊卻只剩下山谷間隆隆的回音；再向前看，只是一條黝黑的柏油路蔓延往山林深處。這時，風從山谷吹來，絲絲涼意掠過臉龐，仿佛在告訴你：這確是一場夢。

貳

一個多小時的車程之后，魁多便在眼前了。與途中相比，這里的山截然不同，更顯奇峻。這一切，要歸功于云?？嗟脑瞥Σ簧⒍呵锍Ｔ凇Ｆ湟饩?，高古直似仙境，飄然不類人間。站在閑云亭向下望去，白茫茫一片的，一半是山間嵐氣，另一半才是云；而像玉帶一樣從云氣之間穿過的則是雅礱江，你側(cè)耳細聽還有隱隱濤聲。

魁多賞云，應(yīng)在雨后。

你從某個微雨的清晨醒來，揉著惺忪睡眼輕輕推開靠江的木窗，清風灌窗而入，望著翠得逼眼的一派山峰身上罩著一層輕紗。你能忍得住不吟上一句“青山霽后云猶在，畫出東南四五峰”嗎？再間或來幾聲啼鳥，你真能忍得住不吟上一句“鳥向檐上飛，云從窗里出”嗎？再倘若那時你心里恰好思念著某個人，我不信你還能忍得住不吟上一句“碧云無渡碧天沉，是湖心，是儂心”了。對著這微雨涼天，碧云青峰，便是從清晨坐到黃昏又如何能覺得寡味呢？

即使是黃昏，魁多的云也絕讀不出“到黃昏，點點滴滴”這一類似的愁味兒來的，那終年不散的縹緲朦朧里，盡皆是“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的神秘與閑適罷了。

叁

只有最好的云霧才能孕育出最好的茶，云霧籠罩之下除了山巒，便是茶樹了。

觀罷云，看罷山，還要飲上一壺茶才能真正算是不虛此行。觀云在雨后；飲茶，便要留與黃昏了。且必須是本地產(chǎn)的“天鄉(xiāng)”茶才能深得其中之味。

無論晴雨，黃昏之后山間的空氣都會變得濕潤，頗有“縱使晴明無雨色，入云深處亦沾衣”的詩意。隨意尋一處民宿，席地而坐，位置要選在靠窗，在陳釅的茶香中，再焚上一爐藏香，或讀書、或讀山、或讀云或者哪怕閉目養(yǎng)神，都是美事一件。黃昏之后，天色變化極快。當天上的云霞斂盡，微黃的茶湯也在一壺接一壺的沸水中釋放盡濃郁的香氣，仿佛漫天霞色都被飲進了腹中，便要到掌燈時分了。一壺茶畢，窗外錯落的人家就要亮起錯落的燈火。那一扇窗簡直是一塊畫布，一幅自然手筆的《星空》怕是梵高也要忍不住錯愕，再加上滿山與星光齊輝的燈火，這時靠窗的位置就顯得尤為重要。如果困意襲來，啜完最后一杯茶便可倒在木榻上和衣而臥。此時山間的茶樹正在吸收著露水和霧氣準備抽出新芽……

今夜的夢也就浸在香甜的茶里了。

肆

在這座藏匿在深山之中的百年小鎮(zhèn)中，人真的可以做到萬念俱空，只剩下一個文字意義上空空的“我”。時間與空間在這山中的某一段緩緩步履之間變得漫長且短暫、廣袤又渺小，你像是置身其中，更像是置身其外，眼中的一切都變得柔軟起來。你只想張開雙臂，任山風穿過身體，云氣灌透衣襟，夕陽照見靈臺。

此后，山還依然是山，云也依然是云，但你，卻已不再是你了。

（本版圖片均由魁多鎮(zhèn)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