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峰

每年“五一”勞動節(jié)，在我的夜夢深處，總會飄來一段夯歌，一聲聲，高亢、激越、蒼涼，伴隨巨石沉沉的起落，震撼大地，響徹云霄。夢中的一群群人，宛若一組組青銅雕塑，呈現(xiàn)一種原始粗獷的力之美。

未走出鄉(xiāng)關之前的那個寒冬，當天色剛剛泛青，從村頭的槐樹底下，傳來一串叮叮鐺鐺的鐘聲，隨著晨鳥哇哇驚飛，從喇叭里傳來一個好消息：今冬河水斷流，村部決定戰(zhàn)天斗地，修建一座水庫，徹底解決困繞幾代人的旱澇問題。

天寒地凍，煙水蒼茫。一條長長的隊伍向三十里外的河野出發(fā)，只見呵出的霧氣騰騰，鐵制的工具在冬陽下閃閃發(fā)亮。到了水利工地，這支沉默的隊伍，一下子進入了戰(zhàn)斗狀態(tài)，揮舞工具沖進了紅蓼叢生的河灘，形成了一股股滾滾的激流。

紅紅野蓼，遍地叢生，直接天際，猶若一簇簇靜靜燃燒的野火，風，呼嘯而過，肆虐、凄厲、張揚。這里曾是一片古戰(zhàn)場，流水潺潺，沉寂千年。沒曾想到，在這個冬天，在這片紅蓼灘，這一群人要將這一切截斷，一改靠天吃飯的歷史！

一月有余，水庫漸漸成型。此時，假若一個曾熟悉此地的人再來這里，一定會大吃一驚，發(fā)出尖叫——站在壩頂俯望，只見下面又空又深，在水庫底部勞動的人，宛如一只只螞蟻，一聲聲號子，在水庫沖撞、疊加、放大，夾雜激昂的歌曲，令人振聾發(fā)聵，血脈僨張。

當沿著斜斜長長的臺階，步入水庫底部，仰望壩上，又是另一番景象：巨龍似的大壩之上，數(shù)不清的旗幟在北風里招展，宛若一抹抹緋霞，蔚為壯觀。以青蒼的天、赭黃的壩、鮮紅的旗為背景，這些黧黑精壯的漢子，一邊扯起嗓子吼著夯歌，一邊挽起一根根鐵索，將一具具圓形的磐石扯向空中，重重夯下。砸向堤壩的一扇扇巨石，剎那間發(fā)出沉重的悶響，交交錯錯，重重疊疊，此起彼伏，勢若雷霆，聲似戰(zhàn)鼓。

夯土，是一樁力氣活，考驗著人們的爆發(fā)力、凝聚力、持久力。盡管天青陰陰欲雪，寒風呼嘯，但是眼前鐵打的漢子，一個個汗流浹背，不少人干脆脫掉棉襖，黑里透紅，赤膊上陣，祼露生鐵般的肌腱，灰塵裹身，汗滴成鹽。站在廣漠的天與地之間，仿佛一群群直問蒼神、敢于移山的愚公。

令人驚嘆的是，為了讓夯土更有節(jié)奏感，更有協(xié)調性，也更有鼓舞力，他們隨著一扯一放的動作，抑揚頓挫地吼起了夯歌，“扯起鐵索喲，用力夯/砸下巨石喲，土里鉆/壓實大壩喲，抗?jié)澈?奪取勝利喲，好兒男。”夯聲，連同夯歌，響徹荒野，被寒風吹徹，飏得很遠、很遠！

看著父親與同伴們在一起夯土，感覺他們像一群篳路藍縷的先民在荒野舞蹈。起先，八個男人手挽鐵索，圍成一個圓圈，面對千斤重的圓形磐石彎著腰，隨著領頭的人尖著嗓子吼起前半句，一剎那，所有的人閃電般地轉過身，背起烏梢蛇似的鐵索，用力一扯，隨著后半句齊齊吼起，巨石頓時騰空而起，爾后，又猛地轉身松開，任憑巨石轟地夯下，騰起一陣塵煙。緊接下來，夯歌又起，巨石復騰，周而復始。

一天吼下來，父親的嗓子嘶啞了，仿佛要冒煙起火，一收工，他回到窩棚，舀起一瓢涼水，猛灌一氣，滋潤一番，第二天再接著吼。一圍寬長的巨壩，就是靠這一句句夯歌，這一石石起落，這一身身血汗，讓來年的春天，水庫揚起了清波，從此風調雨順，灌溉萬頃良田。

多少年后，走出鄉(xiāng)關的我，見證了無數(shù)氣勢磅礴的勞動場景，即使再艱巨的工程，在推土機、挖土機、碾壓機、夯土機等現(xiàn)代化“巨獸”的作業(yè)下，皆不在話下。但是，我總感覺其中少了點什么？！

——那是勞動的號子，是遠逝的夯歌，是力量之美，是氣吞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