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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放鄉(xiāng)愁的精神家園 巴塘藏文化的“活化石”

甘孜日報    2022年03月31日



◎羅凌/文 格桑澤仁/圖

九月,是巴塘一年中最好的季節(jié),若用藏歷歷算,此時正值八月。南風(fēng)微醺,花果飄香,周遭的山像調(diào)色盤,重重疊疊的紅、黃、綠恣意潑染著大自然,晚夏的寫意與初秋的工筆,儼然一篇辭采華茂的賦,絢麗繽紛地呈現(xiàn)出“高原江南”獨有的特質(zhì)。

這是跳藏戲的季節(jié)。在巴塘,一年要跳兩次藏戲。藏歷五月的“雅索節(jié)”恭迎夏日的到來,八月的“央勒節(jié)”送夏迎秋。兩個節(jié)日從清朝沿傳到今天,已有數(shù)百年歷史,其中尤以“央勒節(jié)”最為隆重。藏戲與藏傳佛教淵源深厚,每年的“兩節(jié)”,巴塘康寧寺在縣城西郊的休閑勝地“龍王塘”聚僧誦讀“迎夏送夏經(jīng)”,藏戲團披掛行頭閃亮登場,“雅索節(jié)”跳三天,“央勒節(jié)”跳七天,巴塘人謂之“央勒羌”(央勒即藏戲;羌即表演)。凡節(jié)必過的巴塘人重視“央勒節(jié)”的程度不亞于春節(jié),他們把半個家搬到“龍王塘”,搭起潔白的帳蓬,看戲、聚餐、跳弦子,在極具儀式感的娛樂里祈禱來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萬事如意。

“龍王塘”是有來頭的,即巴塘八景中的“柳林較射”。史料記載:“龍王塘依山傍水,有一近80畝平坦、開闊的平壩。壩內(nèi)綠草茵茵,花團綿簇,樹木茂盛,沿巴曲河畔的柳樹成片成蔭,絲絲婀娜,恰似一幅天然美景。自清代以來,寺廟喇嘛聚于此誦經(jīng),演藏戲,民眾稱作“央勒羌”。每年春季,土司頭人常在此習(xí)兵練武,騎馬射箭,冠以美名‘柳林較射’。夏季則攜食簞,酒醉歌盡,盡情狂歡,曰:逛柳林子?!泵駠跄臧吞链碇慢R贊廷詩贊:“講武當(dāng)年事已遷,空留跡趾憶前賢。一灣流水千株樹,贏得消閑九夏天?!?/span>

藏戲又稱“阿吉拉姆”,起源于十七世紀(jì),為藏族橋梁專家、藏傳佛教高僧唐東杰布(1385-1464)所創(chuàng)。唐東杰布出生在后藏昂仁日烏齊,幼時家境貧寒,以牧羊為生,成年后當(dāng)過兵,做過生意,后削發(fā)為僧,僧名尊珠桑布。他“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在游歷期間,深感西藏地域遼闊、山高水險,交通極不發(fā)達(dá),給藏族人民的生產(chǎn)生活帶來了很大不便。于是發(fā)下宏誓大愿,要在雪域高原湍急的江河上架設(shè)鐵索橋。有人嘲笑他是彩云里跑馬,石板上耕田,干脆給他取了個外號叫“尊珠仰巴”,意思是瘋喇嘛。但他沒有氣餒退縮,最后終于贏得了人們的信賴和政府官員的支持。1430年,他在雅魯藏布江上首次建成曲水鐵索橋。為了募集更多的資金修橋、造船、補路,他邀請西藏山南瓊結(jié)縣白納家族能歌善舞的七姊妹,組成歌舞演唱隊,親自教授她們演唱自己創(chuàng)作的作品,讓她們穿上自己設(shè)計的服裝進(jìn)行表演,得來的資金用于修橋施工。除了修橋,唐東杰布最大的貢獻(xiàn),是將起源于公元8世紀(jì)的藏族跳神舞蹈等宗教藝術(shù)從寺院宗教儀軌中分離出來,形成以唱為主,結(jié)合誦、舞、表、白、技的生活化表演,完成了佛教向藏戲的過渡。他將佛教經(jīng)典中的傳記同民間傳說、神話故事融合在一起,創(chuàng)作出一種具有人物性格和舞蹈、唱腔相結(jié)合的表演藝術(shù),使過去那種單一的跳神舞逐漸戲劇化,形成了藏劇藝術(shù)的雛形。

1464年,唐東杰布逝世,享年79歲。他一生中共建筑了58座鐵索橋,贏得了人們的愛戴和尊敬,大家親切地贊譽他為“鐵橋活佛”。作為藏戲的開山鼻祖,人們用各種形式紀(jì)念他。至今,藏戲開演和謝幕時,演員們都要對這位被譽為“千里平原上的國王”敬獻(xiàn)哈達(dá),磕頭謝恩。

傳統(tǒng)藏戲有八大劇目:《曲吉朗?!贰陡吕肌罚ㄓ置痘ㄏ勺客呱D贰罚段某晒鳌贰度慵岈敗贰独缮媚铩贰吨敲愀恰贰多囋锣囍椤贰栋赚旜┎ā?,在涉藏地區(qū)分為四大流派。巴塘藏戲團傳承的是“南派藏戲”,俗稱“江嘎冉”。在386年的發(fā)展中,其他民間藝術(shù)如弦子、鍋莊、熱巴也穿插融匯在其中,從而形成了不同于別處的藝術(shù)風(fēng)格。巴塘藏戲團由農(nóng)民業(yè)余演員組成,能完整地演完八大藏戲。不過按慣例,不演《白瑪雯波》,據(jù)說歷史上曾演過一次該劇,其間狂風(fēng)大作,天上下冰雹,頗不吉利,從此便不演此劇。作為與弦子藝術(shù)并稱為“兩張名片”之一的巴塘南派藏戲,能原汁原味地口傳心授近四百年,其間還經(jīng)歷了“十年浩劫”,實在非常難得,被文化運動的先驅(qū)者之一、文學(xué)家、戲劇家夏衍先生盛贊為“雪山上的紅牡丹”。2008年2月16日,巴塘藏戲被國家文化部列為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

八大藏戲都有教育意義?!吨敲愀恰返墓适聛碓从诓刈g經(jīng)藏《方等部太子須大(上奴下手)經(jīng)》,通過“盼子心切”“失寶受罰”“月下惜別”“舍己為重”“奪寶除妖”五個部分,講述了樂善好施,不惜獻(xiàn)出雙眼,感動三界的王子智勉更登的故事;《文成公主》還原唐蕃和親的歷史,歌頌藏漢兩族的情誼;《郎莎姑娘》中的朗莎忍辱負(fù)重,被人打死,又像《牡丹亭》里的杜麗娘一樣還魂,最后山官父子修善棄惡;《鄧月鄧珠》則反映了手足情深。

無論是小時候還是現(xiàn)在,“央勒節(jié)”都是我們期盼的節(jié)日,看不懂藏戲,但必須去湊鬧熱,否則這一年就有缺憾。父親作為家中老大,節(jié)前一個月會組織他的兄弟姐妹們開個家庭會議,商議湊錢、做飯、家什等各種細(xì)小瑣事,然后派出家族中幾個壯勞力去“龍王塘”約定束成的地盤上拔草、平地、做記號,表明“德嘎”家族今年還要在這個地方搭帳篷,其他人家看到記號,不會再來占地盤。節(jié)日前一天,稱為“亞堆”,不管有多麻煩,都要在這一天把家搬下去,晚上守帳篷的通常是堂姐夫,做飯洗碗則是我們姐妹們的任務(wù)?!褒埻跆痢庇袃裳蹨厝?,由于水質(zhì)的原因,酥油茶和冒面與自來水做出來的不是一個味兒,非常清香。特別喜歡“央勒節(jié)”之夜,它是一首詠嘆調(diào):浩瀚的星光下,巴楚河的潮汐恢宏豐沛,金沙江在九公里處等待它的匯入;“龍王塘”幾百個帳篷透出光亮,依稀可見人影綽綽,“好風(fēng)如水,清景無限”,巴塘人對閑適生活的追求在這一刻表達(dá)得淋漓盡致。我們期待著藏戲的鼓鈸和唱腔悠揚婉轉(zhuǎn)地傳入帳篷中,做什么都有心情,勁頭十足。

“亞堆”的第二天,藏戲正式開演。首先出場的是《江嘎冉》和《扎西協(xié)哇》,這是藏戲中居首位的兩個最古老的戲,流淌著祝福吉祥、祈禱幸福的主弦律。在大號、鎖吶、胡琴、笛子、鼓、鈸的敲擊聲中,演員們戴著面具邊跳邊唱:

想到歡樂的舞場中心,

到這幸福的舞場中心。

從右舉步跳踢踏舞,

請莫錯亂舞步!

舞蹈場地雖小,

四周都是綠柳??!

畫眉鳥美妙的歌聲,

聞之使人耳悅心醉。

相傳,在藏東的協(xié)德山和白馬湖之間,有一位漁夫名喚邦列爭巴,以打獵和捕魚為生。山間湖上,總有仙女下凡唱歌跳舞,邦列爭巴便和仙女們成了好朋友,她們教他歌舞,他潛心學(xué)習(xí),成了有名的藝人。后來,邦列爭巴把歌舞技藝傳給了亞龍協(xié)扎人。唐東杰布率亞龍協(xié)扎人演出募捐,在險峻要道上成功架橋后,亞龍協(xié)扎人表演了《江嘎冉》和《扎西協(xié)哇》以示慶祝,表達(dá)吉祥如意的愿景。之后,這兩出戲便成了藏戲的開臺戲。

跳完《江嘎冉》和《扎西協(xié)哇》,藏戲團的長者會告訴觀眾本次“央勒節(jié)”將要演的正劇名目。要在一周內(nèi)演完七大藏戲是不可能的,完整地演完一出戲需要十天半個月,因而通常都是取其中的折子戲演。如果是《文成公主》,專演祿東贊求親或是公主進(jìn)藏那段;若是《郎莎姑娘》,其受虐待被折磨的一處是必演的。有些婆婆對媳婦不好,人們就會嘲諷:“這些婆婆娘看朗莎姑娘受苦的戲時淚流滿面,回家面對媳婦時就忘了戲里的人了!”

每當(dāng)藏戲團的大帳篷在“龍王塘”的中央地段支起,“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的鼓聲敲響,兩只鈸平擊、悶擊、磨擊、邊擊、較擊,發(fā)出“嚓嚓嚓”的聲音,一串繞口令般的對白從藏戲藝人口中蹦出,戴著各種面具的主角、配角相繼出場,或高亢雄渾,或悠長綿密的唱腔在秋色中回蕩時,每個巴塘人聚合自己的感悟,懷著不同的心境。有的人手腳發(fā)癢,恨不能自己也跟著唱兩句;有的人馬上進(jìn)入角色,看到動情處,會情不自禁地對身邊的人講解劇情,不管人家愿不意愿意聽;有些人則純粹是來觀看、拍攝古老的服裝和道具的。藏戲不同于弦子,弦子容易普及,游客也可以跟著跳;藏戲是綜合性表演藝術(shù),有著古老的藏文化源流,劇情里雜糅著歷史、宗教、傳說、神話,唱詞為書面藏語,很多人聽不懂,所以看藏戲的多數(shù)是上了年紀(jì)的老人或?qū)Σ卣Z言文學(xué)有深入研究的人。但這不影響“聽”,正如純音樂不需要歌詞一樣,曲調(diào)就是闡釋。就我自己而言,藏戲的聲聲鼓點,莊重的“吉冬”(一個鼓師拿擊鼓棒和鈸同時演奏),激烈的“尼冬”(一個鼓師雙手拿擊鼓棒,另一個鼓師拿鈸同時演奏),一鼓

一鈸,能敲到靈魂深處,映射出舊的歲月與時光。它的唱腔,那樣絲絲如扣,有如一聲嘆息,讓我心生悲憫以至淚光點點。有人問我:“你聽懂啦?”我搖頭不語。內(nèi)心真正的感受是:我雖身在故鄉(xiāng),它卻引發(fā)了我深藏在血脈里的鄉(xiāng)愁;我非常后悔,讀書時為什么沒有認(rèn)真學(xué)習(xí)藏文。

藏戲的舞姿各各不同,國王、大臣、喇嘛、船夫、婆羅門……大致分為十五種,表演真實細(xì)膩,生活氣息濃郁,群眾十分喜愛。唱腔因人定曲,不同的人物有不同的唱腔,每句唱腔都有人聲幫和,領(lǐng)腔與合腔類似于川劇的幫腔。一百多種唱腔抒情、敘事、說理、狀物,賦予了藏戲斑斕繁馥的色彩。

因縣級財力拮據(jù),以前只有極少量的資金投入,巴塘藏戲團的收入主要靠募捐。2012年以后,縣財政將藏戲團演員的工資納入財政預(yù)算,每人每月1300元,全額發(fā)放目標(biāo)獎。藏戲團從業(yè)余成為了一支專業(yè)隊伍,服裝、道具也“鳥槍換炮”了。

不過依照習(xí)慣,大家還是要募捐。誰家募捐了多少,藏戲團會在“央勒節(jié)”的最后一天,即藏戲演出的尾聲“扎西交”上道謝?!霸鹘弧庇袔讓右饬x,祝賀本次“央勒節(jié)”功德圓滿,祈愿來年五谷豐登幸福安康,感謝上天賜予大地的恩惠。演員們向供奉在大帳篷中央的祖師爺唐東杰布莊重磕頭,把撒糌灑向天空,謝幕,“央勒節(jié)”便在熱烈的氣氛中結(jié)束了。每當(dāng)聽到話筒里喊出:“XX顧伙(顧伙:巴塘方言藏語,即搭帳篷的某一家),捐款XX元,道謝了!”時,大家都會生出不舍與惆悵之感,撤帳篷回家,日子又恢復(fù)到平常的瑣碎里了。

無論時代如何發(fā)展變遷,藏戲團換了多少個團長和演員,行頭從舊變新,到北京、昆明、拉薩、成都,上了四川衛(wèi)視、康巴衛(wèi)視的舞臺,巴塘藏戲始終保持著古老的傳統(tǒng),它是“活化石”一般的存在。傳承得如此完整,除了政府的重視、寺廟的宗教儀軌、群眾的傾心喜愛外,還得益于農(nóng)民演員們由衷的熱愛和無數(shù)淡泊名利、不計報酬的藏戲愛好者的文化情懷。

芬芳的情懷

杜呷老師的家在老街上,獨門獨戶,典型的巴塘特色民居。干凈整潔的院落,地上鋪著白色磁磚,擦洗得可以照見人影,可見他們家的媳婦很能干。幾棵蘋果樹正在抽枝,綠色的嫩芽透出喜人的春意,紅色、粉色的仙客來燦爛地綻放著。兩層加一個“砸口樓”的老式紅藏房,在巴塘縣城已經(jīng)不多見了,看上去,像他本人一樣溫暖而親切。

杜呷老師是省級藏戲面具手工藝傳承人,甘孜州“百千萬康巴英才”中端人才,退休前在巴塘中學(xué)教藏文。76歲的他走在人群里,就是一位極其普通的藏族老人,上了歲數(shù),背微微有些駝,步履緩慢,輕言細(xì)語地跟人打招呼,和朋友們一起曬太陽。但若是坐下來與他聊上兩句,他與常人的不同之處便在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來了,一雙細(xì)長的眼睛閃著睿智的靈光,那是手藝人和學(xué)藏文的人兩種身份融合后衍生出的一種獨特氣質(zhì):頭清眼亮,胸有丘壑,任何時候方寸不亂,為人行事低調(diào)又謙和。

他酷愛藏戲,十歲左右就是藏戲迷了。小時候“龍王塘”跳藏戲,杜呷老師一面玩一面觀看,藏戲演員的面具深深地吸引了他。平日里,父親要給藏戲團做面具,他也學(xué)著父親的樣兒,找來紙殼依樣畫葫蘆地做,涂上顏色,戴在臉上和小伙伴們一起玩兒。真正開始做面具,是在退休以后。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沒有條件買材料,日子漸漸好起來后,在北京工作的哥哥回家探親時帶來了做面具的材料。讓他特別高興的是,那些材料中有一種鋼板,是制造飛機用的,好不容易才找到。還有從海南撿回來的小貝殼與迷你右旋海螺,金屬亮片、小珠子則是在北京的百貨批發(fā)市場買的。當(dāng)林林總總的材料擺在面前時,杜呷老師反而不自信起來,他遲疑地問哥哥:

“您覺得我真的能做?”

哥哥鼓勵他:“你不是從小就喜歡做嗎?試試看!”

畢竟是多年的愛好,其實杜呷老師心里是有數(shù)的,只是這些不遠(yuǎn)萬里,經(jīng)過舟車勞頓而來的材料可謂珍貴,他是怕萬一搞砸了浪費而已。在哥哥和家人的鼓勵下,他小心翼翼地裁剪、揉皮、鑲邊,花一周功夫,做成了人生中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面具。那是2000年的一個夏日,兒子把成品掛在書房里,他一會兒近看,一會兒遠(yuǎn)觀,激動地仔細(xì)端詳,全家人都跟著高興。

杜呷老師一直保存著這個面具,因為很有紀(jì)念意義。這是跳開場舞《江嘎冉》時用的面具,也叫藍(lán)面具。他對我講解了制作細(xì)節(jié):平板牛皮紙裁成倒三角形,上面一條邊呈弧形,用鋼板固定好,繃上黑絨布,形如寶瓶的面具輪廓便做好了。接下來對面貌進(jìn)行點睛,冠額用金絲錦緞滾邊,形如一對夸張的金魚,上面嵌著細(xì)細(xì)的珠子;額頭中間貼上用白紙剪成的日月同輝徽飾,日象征福德,月代表智慧,日月頂上粘一顆小星星;眉毛、胡子也用白紙剪成祥云狀,眼、鼻、嘴是從一塊紅布上挖出的鏤空造型;雙頰用四顆小小的海螺拼成花瓣,中間點一粒紅珠子,立體效果一下就出來了;兩耳用紅藍(lán)兩色仿珊瑚、仿松耳石珠子穿上紅色流蘇,用金線纏成雙吉祥結(jié)垂下來;臉的下端用半寸寬的淺咖啡色連皮羊毛勾貼;頭頂為金絲錦緞做成的藏式吉祥八寶圖,一直垂到后背,戴的時候,用彩緞寬披帶固定在頭臉上。這張純手工藍(lán)面具詼諧、吉祥、古樸典雅,看上去十分喜慶。除了鋼板和海里的東西外,全部就地取材,彰顯了藏民族的聰明智慧,讓人不能不喜歡。

“做這個用了七天時間,但不是做得最好的,畢竟是第一個。”杜呷老師低聲說。他很謙虛,我卻覺得已經(jīng)非常好了,夸張,俏皮,栩栩如生,人物形象呼之欲出,看著它,仿佛又聽到了藏戲“澄!澄!鏘——”的鼓點聲。第一個面具成功后,多年累積的感觀和手動經(jīng)驗化為源源不斷的創(chuàng)作靈感,對藏戲內(nèi)行的杜呷老師又動手做了八個藍(lán)面具,一個比一個精致。出于深重的藏戲情結(jié),這之后,他主動擔(dān)任了藏戲團的“御用”面具制作師。多年來,他或在自家小院,或在“龍王塘”的藏戲團總部里,裁、剪、揉、搓、鑲、貼、縫,默默地更新了藏戲團的全部面具,不數(shù)便罷,數(shù)一數(shù)嚇人一跳,竟有六大類,上百種。有時,為了找一截貼邊的羊皮,他不顧年邁,去夏邛鎮(zhèn)的生崩扎村購買;為了做泥塑面具,他親自上山采挖紅粘土。令人感動的是,在更新面具期間不知花費了多少精力和功夫,他卻不計報酬,分文不收。所做的這一切,只為了對藏戲的一腔熱愛之情。

或許真正的匠人,都是胸有成竹的。認(rèn)識一位搞建筑的民間老師傅,只讀過初中,修房子不彈墨線,長寬高竟能目測,而且相當(dāng)準(zhǔn)確。杜呷老師也一樣,沒有圖紙,也不需要繪圖,所有的形象都在心里。

藏戲面具中有很多動物,它們一般為神佛和菩薩的化身。我親眼看過杜呷老師制作“虎頭”面具:把山上挖來的紅粘土用水調(diào)和稠黏,塑成虎頭形狀,虎頭干燥成型后,把布裁成三角形,六、七層疊加起來固定在虎頭上,再把紅粘土一點點掏出來,便自然形成了空心虎頭,演員可以很輕巧地套在頭上;再用乳膠漆輕輕繃上白布,在上面細(xì)細(xì)繪制出老虎的樣貌來。在整個制作過程中,他神情專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讓我又一次想到“定力”和“靜氣”兩個詞兒。泥土在那雙拿過鋤頭與粉筆的手里變得柔韌順滑,像做面食一樣,想怎么捏就怎么捏。繪畫也不按常規(guī)出牌,屬于大寫意,虎頭廣額闊面,張著大嘴,造型夸張變形,又有些荒誕怪異,充滿了浪漫奇幻的色彩。

藏族美術(shù)講究“不寬咫尺中,三界壇城繪”,杜呷老師也是如此。他用色大膽,紅、黑、白對比強烈?!安痪心嘤谝蛔忠灰簟?,既寫意又寫實,充滿了象征性和夸張性。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做的魔妃哈江的面具,漆黑的底色,血盆大口中巨齒交錯,披頭散發(fā),這個角色狠毒、兇殘的本性在他手中生動地表現(xiàn)了出來。他告訴我,藏戲面具和京劇臉譜一樣,江嘎冉、扎西協(xié)哇、王子、隱士和顏悅色;咒師、魔妃、旺曲面目猙獰,內(nèi)行的觀眾從面具上就可以分辨出這個角色是善還是惡。

王國維說“入乎其中,出乎其外”,面具是道具,杜呷老師并沒有為了面具去做面具,跟流水線上批量生產(chǎn)出來的產(chǎn)品完全不同,他的面具是傾情制作的手工藝品,是一種獨特的語言,虛實結(jié)合中神、形兼俱,藝術(shù)地詮釋了杜呷老師本人對藏戲的理解,給予了藏戲無窮的生命力。

盡管杜呷老師默默無言地蝸居在老街的角隅,他的面具手藝依然聲名遠(yuǎn)揚。縣上舉辦文化活動時拿去展覽過,“迎賓樓”酒店最大的包間里,掛著一幅他做的面具,引來很多外地人拍照,還有慕名前去購買的。對這些購買者,杜呷老師從不敷衍了事,而是讓他們等,他堅持說兩三天拿不出來,也不會為了錢去趕工。買可以,但我只賣最滿意的作品,粗制濫造不僅對不起我自己,更是對藏戲的不負(fù)責(zé)任,這是在丟巴塘人的臉。

杜呷老師沒有進(jìn)正規(guī)學(xué)校念過書,就連小學(xué)也沒有讀過。他的藏文是五十年代跟老街上一位叫“格跟阿稱”(格跟:老師之意)的老師學(xué)的。這位早已去世“格跟阿稱”也是個奇人,他是一位民間藏語文愛好者,藏文水平很高,務(wù)農(nóng)之余,無償?shù)亟叹徒暮⒆觽儾匚摹0吞晾习傩罩匾暯逃?,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情,大家都樂意把自己的兒女送去學(xué)習(xí),并尊稱他為老師,有時拿點面粉、雞蛋之類的表示感謝,我父親小時候也在他那兒學(xué)過藏文?!皬妼⑹窒聼o弱兵”,杜呷老師成了“格跟阿稱”的學(xué)生中最優(yōu)秀的一個。后來,他結(jié)束種地、放牛的日子,到義敦縣(現(xiàn)巴塘措拉區(qū))的教師進(jìn)修校學(xué)習(xí),1980年在措拉區(qū)參工任教,之后在中央民族大學(xué)進(jìn)修一年,到巴塘中學(xué)做了一名藏文老師。

有時覺得基因這東西真的很神奇。除了進(jìn)修,杜呷老師沒有在正規(guī)的學(xué)校系統(tǒng)地讀過書,但他的天分卻極高,對藏戲懂行,會做精巧的面具,藏文水平好,教了無數(shù)個學(xué)生,可謂桃李滿天下,比很多科班出身的人都高出一頭。這可能跟他的家族曾是巴安城中望族有關(guān),這些大家族重視教育和教養(yǎng),良好的家風(fēng)代代傳承,自然也就耳濡目染。他的舅舅是民國時期康巴地區(qū)著名政治活動家、“巴安三杰”之一的格桑澤仁,杜呷老師無疑是繼承了家族血脈中最優(yōu)秀的基因。

為藏戲默默奉獻(xiàn)心力,是為了興趣和愛好。除了更新藏戲團的面具,去年開始,杜呷老師和資深藏戲鼓師登巴繞吉、巴塘中學(xué)藏文老師丁當(dāng)、藏戲團團長西繞共同整理了除《白瑪雯波》外的七大藏戲劇本(注:巴塘藏戲團不跳《白瑪雯波》)。上了年紀(jì),他們不會用錄音筆,只能西繞唱一句,他們?nèi)挥貌匚挠涗浺痪?。用筆記錄實在太勞累,工作效率低,從來沒有玩過電腦的杜呷老師下了決心,一定要學(xué)會使用電腦。這個想法得到了兒女們的極力支持,有事做,就不會患老年癡呆癥,他們熱心地教他用“班智達(dá)”藏文輸入法。在電腦這個對他來說算是極其生疏的新生事物面前,這位76歲高齡的老人硬是拿出了“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氣概,早上學(xué)兩小時,下午學(xué)三小時,認(rèn)真做筆記。短短一個月,不僅能自如地輸入藏文,還學(xué)會了用打印機。艱辛的半年過去,具有巴塘特色的藏戲劇本終于整理出來了。在他家,杜呷老師用藏語給我念了兩段整理出來的唱詞,那是巴塘人都能聽懂的語言,通俗易懂,用這個劇本來唱藏戲,聽起來就不那么艱深了。

鼓點在任何一種戲劇中都起著靈魂作用。藏戲也一樣,不同的人物用不同的鼓聲,演員按照鼓師敲出的鼓鈸聲踩節(jié)奏和節(jié)拍,表演和舞蹈才會有依托。為了讓藏戲團新吸收的演員懂得聽鼓聲,他們分類匯總了各種鼓點,細(xì)到了每個人物出場時,敲幾聲鼓、幾次鈸。

做這些事情,只為了把藏戲傳承好,無他。他們沒有想過向有關(guān)單位要潤筆費,杜呷老師也從來沒有對人張揚過,只有少數(shù)關(guān)心藏戲的人知道。

當(dāng)四大本A4紙打印出的七大藏戲唱詞和鼓點的匯總材料放在我面前時,我禁不住深深感動!正是有了無數(shù)個杜呷老師這樣淡泊名利、不為金錢驅(qū)使的人,南派藏戲才會傳承到今天。杜呷老師謙遜低調(diào),不居功自傲。他的話清晰地在耳旁縈繞:

“做面具是我的愛好,也是為了退休后不閑著。”

“整理藏戲的劇本和鼓點,不是我一個人做的,是我們四個一起做的?!?/span>

…………

50多歲左右,杜呷老師去過措普溝景區(qū),他在措普寺讀過一些藏文古籍,那些典籍除了宗教文化,還記載了措普溝的由來和景點傳說,寫得跟《阿可登巴》等藏族民間故事一樣幽默詼諧。他覺得如果不傳承紀(jì)錄下來太可惜了,為此特意讓女兒去給縣文旅廣體局反映,建議收集整理。

四月春日。杜呷老師走在和熙的晨光上,從老街東頭直往城西而去,步伐緩慢又堅定。他穿一件深藍(lán)色休閑夾克衫,衣袂被風(fēng)微微吹起。文化街正在開展“五線下地”工程,整條街被挖得亂糟糟的。他小心地踩在一塊石頭上,左手扶著一家店鋪的門,另一只腳輕輕踏在翻出來的土里,皮鞋上頓時沾滿了泥,一粒小石子鉆進(jìn)了他的鞋子,他用右手脫下鞋,抖了抖,略顯艱難地穿上,徑直朝城西走去。這條路他走了千百遍了,也許是去“龍王塘”看那些面具,又或者是去康寧寺當(dāng)顧問,幫助該寺收集整理兩位愛國愛教堪布的生前傳記。

當(dāng)下,“情懷”作為賣點和噱頭屢屢出現(xiàn)在商家的各類廣告中,已然成為被過度消費的對象。有的人動輒便說情懷,實際上追名逐利。真正有本事的人,從來不需要咋咋?;?,因為他們有底氣,清楚自己追求的究竟是什么。

望著杜呷老師的背影,琳瑯滿目的面具和密密麻麻的藏文在眼前閃現(xiàn)。芬芳的文化情懷,對藏戲的至誠摯愛,仿佛夜空中璀璨的星辰,善美而恬靜?!澳橄愣Α彼膫€字,不由得在心里掠過。

情牽藏戲

清明前夕,藏戲團西繞的老丈母去世了。依照巴塘縣城的習(xí)慣,入殮后便不再收燈油錢,我趕緊去了他家。二十根柱頭的老式紅藏房隱藏在老街縱橫交錯的巷子深處,小小的院落里擺了七、八張桌凳。藏族人有著特殊的生死觀,死亡是以一種形式替代另一種形式,要讓往生的人靜靜的去,不興大哭。院子里人很多,卻很安靜,樓上傳出喇嘛們超度亡人的誦經(jīng)聲,靜穆的氣氛中凸現(xiàn)著莊嚴(yán)又讓人心安的力量。西繞正在有條不紊地招呼客人。

西繞全名西繞吉村,是縣城中心澤曲河村的人。作為甘孜州非遺文化“央勒節(jié)”代表性傳承人,他是巴塘藏戲團的團長和臺柱子;作為上門女婿,他是個非常優(yōu)秀的“半子”。老丈母常年生病,去世前幾個月更是病情加重,癱在床上下不了地。妻子患病去世后,撐起這個家的責(zé)任和義務(wù)就落在了西繞肩上,這十三年可謂艱難倍至。兩個孩子小,幸好有妹妹澤仁白珍幫忙,否則連藏戲都跳不了了。藏戲團是農(nóng)民演員組成的業(yè)余團體,2012年以前沒有工資。后來納入財政預(yù)算,每個月總算有了一點收入,他把一塊錢掰成兩半花,終于把大女兒“盤”出來參加工作了。沒有演出任務(wù)的時候,西繞每天給老丈母端茶、送水、做飯,病到后來,老丈母大小便失禁已經(jīng)無法自理,大女兒和澤仁白珍為她擦洗身子,洗衣漿刷,老人身子沉,她倆不僅抱不動,連翻身都得費很大的勁,西繞必須不離不棄,在一邊幫忙。家里愁云慘霧,除了針?biāo)幬?,便是病人的呻吟聲。盡管如此,家有一老如有一寶,一家人總還在一起。如今,母女倆相繼走了,剩下他們仨相依為命,西繞平靜的面色里還是隱藏著一絲憂傷。

和眾多的民間藝人一樣,西繞也深受家庭的影響,外婆是個藏戲迷,他從小便耳濡目染。文革期間,藏戲團解散,大家邊掙工分,邊搞階級斗爭。在那個物質(zhì)和精神都十分匱乏的年代,幸而有藏戲和弦子慰籍心靈。與所有的農(nóng)村家庭一樣,西繞家的晚飯很簡單,不是清湯寡水的面片,就是窩頭、咸菜、酸奶。每天下午晚飯前,外婆都會喝兩口兌了水的青稞酒,待到酒上臉時,她不會像眾多的阿婆一樣唱弦子或酒歌,而是悠悠然清唱兩句藏戲,最愛唱的是《郎莎姑娘》:

像一輪皎月在天空出現(xiàn),

像一朵蓮花在水面玉立。

像一只孔雀在草坪回旋,

像一尊仙女降臨了人間。

啊,美麗純潔的郎莎姑娘,

你第一次來廟會好好游玩。

…………

在酒力的催動下,外婆的唱腔略帶憂傷,格外感人。每每聽到這種聲音,西繞的心尖兒總會沒來由的顫抖,一種難以言述的感覺涌向喉頭,鼻子發(fā)酸。一般情況下,外婆的下酒菜是一把炒青稞或炒玉米,簡單的炒貨隨意地灑在油膩膩的條形藏桌上,她抿一小口酒,放幾粒炒貨在嘴里細(xì)細(xì)地嚼,饒有滋味地吧嗒一下。西繞也趴在藏桌上,仰起頭,抓一把塞進(jìn)小嘴里大嚼,外婆便伸過蒼老的手,幫他抹去唇邊沾著的穢物。天色漸漸暗下來,天花板里的老鼠開始滿血復(fù)活,放肆地東跑西躥,塵土不時地往下墜落。白天外婆是不太愛說話的,暮色會松懈情緒,打開老人的話匣子。她不讓開燈,就著灶膛里的火焰發(fā)出的微光,給西繞講八大藏戲的故事,有時還一句一句教他唱,日子長了,他零零散散地學(xué)會了多種唱腔,王子、仙女、喇嘛、船夫,還有動物。多年以后,西繞想起早已過世的外婆,或者聽到有人唱藏戲,總會聞到一絲舊日的氣息,那種氣息里混合著切成細(xì)絲的面片擠壓出的生麥香與藏房獨有的灰塵的味道,那深入骨髓的感覺,和古老的藏戲一樣讓他沉陷其中不能自拔。

粉碎“四人幫”后,巴塘藏戲枯木逢春。1979年,散落在全縣各地的演員們重新歡聚一堂,藏戲這門古老的藝術(shù)終于重獲新生。很多年沒跳了,那年的“央勒節(jié)”特別熱鬧,演員和觀眾們都很興奮。七歲的西繞像過年一樣高興,他家離“龍王塘”近,坐在屋里都能清晰地聽見藏戲的鼓鈸聲,可以天天去玩。藏戲團的大帳篷支起來了,觀眾圍了一圈又一圈,演員們酣暢淋漓地跳,他在人叢里好奇地看著那些服裝和道具,悉心地聽他們唱,感覺和外婆唱得不一樣,人家那才叫專業(yè),心里很是羨慕那些演員。過了幾年,縣上組織藏戲比賽,熟識他的藏戲老演員占堆和長生覺得他是個苗子,便說服他父親,讓他作為“編外”在一旁觀摩學(xué)習(xí)。高手林立的地方,使他收獲甚豐,從那以后,西繞對藏戲的興趣更濃了。放學(xué)路上環(huán)顧四周,只要左右無人,便扯開嗓子唱兩句,摘一根樹枝在手里,嘴里“澄!澄!”地打著鼓點,比比動作,跳兩下。有時猝然路過一個人,對方詫異地問:“西繞,你在干啥子?!”他便紅著臉低下頭不說話,等人家走遠(yuǎn)了,又開始跳起來。天藍(lán)得透亮,白云十分縹緲,那是西繞一生中最無憂無慮的時光。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西繞進(jìn)了縣上的藏戲培訓(xùn)班,藏戲團最優(yōu)秀的幾位演員任老師,他開始明白,藏戲不僅要學(xué)會唱和跳,關(guān)鍵是對角色的理解。

過了幾年,西繞讀初中了。那年“央勒節(jié)”,藏戲團跳《茹吉尼瑪》,一位演員突然身體不適退場。還沒等藏戲團的頭兒找到替補,西繞就在場外唱起了這個演員的詞兒,成功地救了場。驚訝間,大家對他紛紛點贊。初中畢業(yè),西繞沒有繼續(xù)升學(xué)去上高中,他被藏戲團招收,做了一名沒有工資的業(yè)余藏戲演員,當(dāng)時“雅索節(jié)”還沒有恢復(fù),每年“央勒節(jié)”跳七天藏戲,平時在家務(wù)農(nóng)。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哪怕沒有報酬,他也覺得很愜意。

不知不覺間,西繞跳藏戲二十八年了。這二十八年,王子、妖魔、動物、仙女、大臣,藏戲里所有的角色他都演過,穿過“溫巴切”“拉姆切”“扎切”等各種服裝,過足了戲癮。和眾多的康巴漢子不同,西繞的皮膚有個特點,無論怎樣日曬雨淋,面色都不會變得黝黑,加上眼睛細(xì)長,鼻梁英挺秀氣,反串女角沒有一點違和感,真是演啥像啥,觀眾特別喜歡。唱腔上,通過經(jīng)年的揣摩,他成了一個厲害人物,會108種唱法,也就是說,南派藏戲里的唱腔他全都會。這個絕活兒,令巴塘人對他贊不絕口,他也為此接受過各路記者的采訪。當(dāng)康巴衛(wèi)視著名主持人啟米翁姆在“弦舞巴塘”藏歷春晚中向全國電視觀眾介紹“西繞會108種唱法”時,他款款出場,臺風(fēng)端莊典雅。站在舞臺中央,他既有成就感,又誠惶誠恐,擔(dān)心自己有負(fù)重望,不能把最好的藝術(shù)享受帶給觀眾,讓故鄉(xiāng)巴塘蒙羞。不過那天他發(fā)揮得非常好,他的剪影,留在了這臺在全國引起強烈反響的晚會中。臺上三分鐘,臺下十年功,“西繞會108種唱法”,這話說起來簡單,無非短短幾個字而已,只有他本人知道凝聚了多少年的汗水。這108種聲音,還永久地存放在了“康巴音樂庫·巴塘藏戲數(shù)據(jù)庫”里。

從學(xué)徒到團長,西繞親眼見證了近三十年巴塘藏戲的發(fā)展。他也獲得了不少榮譽:“甘孜州民族團結(jié)進(jìn)步模范”“甘孜州州慶60年先進(jìn)個人”“巴塘縣愛國歌曲演唱賽藏戲清唱一等獎”……閑來無事時,看著這些獎狀獎牌,他會有恍若隔世之感。他經(jīng)常思忖與藏戲的緣份,如果不跳藏戲,也就不可能去各地演出,還上電視,結(jié)識不了有見地的文化名人。能見這些世面,是藏戲的恩賜,他感恩。

有時,西繞也會躺在藏房的“砸口樓”上,望著藍(lán)天白云感喟。他目送資深老演員離開這個世界,歡迎新的“小鮮肉”來到團里。他目睹了藏戲團從簡陋寒酸到“鳥槍換炮”,從鮮有人問津到被高度重視。年復(fù)一年的“央勒節(jié)”,他們支起的大帳篷周圍,有幾十年如一日觀看聆聽的忠實粉絲,有的觀眾去世了,或者因為各種原因離去了,新的觀眾又補充進(jìn)來,其中還夾雜著獵奇的游客,他的形象留在了那些人的相機里。他和藏戲攪?yán)p在一起,有時候人戲不分,劇情、故事時時提醒他,要常懷慈悲之心,多行善事,對信仰要加倍虔誠。

西繞的婚姻最能看出他對藏戲的癡迷,藏戲甚至改變了他的處世哲學(xué)和人生觀。他和妻子的婚事是雙方父母商議后相親定的,拿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我老婆長得一點都不好看,不過心地善良”。巴塘有句歇后語:“上門女婿——泥墻上的補丁?!弊鳛橐粋€男人,要么隨父母坐家,娶個媳婦回來,要么自立門戶才有面子。西繞沒有這些虛榮心,他只有一個條件:讓我跳藏戲,我就去上門,否則不去。兩家父母答應(yīng)了這個要求,于是他上門做了個好女婿;跳藏戲也得到了妻子的支持,她生前一直以丈夫是個“角兒”為傲。

2005年,是西繞生命中最晦暗的一年,妻子因病永遠(yuǎn)離開了他和孩子們。按照巴塘的習(xí)俗,至親去世,一年中忌歌舞歡宴。喪事辦了不到兩個月,“央勒節(jié)”來臨了,作為臺柱子,缺了他不行,而他又不能去跳。正在糾結(jié)時,時任康寧寺住持、愛國愛教的高僧居拉活佛對他說:“你家里出了這種事,本來是不該跳的,但一個人要心懷大情大愛,你是為了老百姓高興才去跳,這才是真正的修行?!甭犃诉@話,他若有所悟。

從此,藏戲?qū)λ麃碚f,成了修身養(yǎng)性的一種方式。扮演小丑,在舞臺中間插科打諢,引來觀眾笑聲不斷,他感到欣慰。演正角,在唱腔里融入自己對角色的理解和感情,覺得內(nèi)心充實。對自己的父母和老丈母,他沒有多的言語,只是切切實實地去盡孝心。藏戲里男女主角對愛情的忠貞不渝也感染了西繞,妻子去世后,33歲的他對佛教信仰更加虔誠,立誓不再續(xù)弦娶妻。他體悟出:唐東吉布為募善款修橋而創(chuàng)立藏戲,這是大愛。藏戲不比弦子,弦子是生產(chǎn)生活中的大眾化娛樂,屬于生活與情緒的直觀體現(xiàn);藏戲則是精神上的“信望愛”,宗教的神與人具像化溝通,敬神、渡人、祈愿,因此藏戲是神圣的?;谶@種思考和領(lǐng)悟,今年的“雅索節(jié)”,正值老丈母病逝沒幾天,本來是要絕對禁止歌舞的,但居拉活佛圓寂前的話猶在耳畔,他還是去跳了。他相信,真正懂藏戲的人會理解。

西繞這半生,大致可以用兩幀剪影來濃縮:

九月,龍王塘,藏戲《嘎拉旺布》演出現(xiàn)場。西繞反串花仙卓瓦桑姆,他頭戴花冠,頂上的三叉“巴珠”(后藏女人的一種頭飾)上插滿了粉色和紅色的絹花。身上穿著各色綢緞拼制成的無袖藏袍“拉姆切”,上套無袖彩條花氆氌帶和藍(lán)綠花緞帶連綴成的褂子。踩著鼓與鈸敲擊出的節(jié)奏,他的兩只腳進(jìn)、頓、點、退,舞步輕盈,手腕跟隨節(jié)奏,以頭部和肩部為限,左舞右蹈,用肢體語言表現(xiàn)人物的思想感情,這是該劇第一幕《定情月下》:湖畔仙景,卓瓦桑姆偕眾仙女婆娑起舞。國王隨仙鹿而來,向卓瓦桑姆傾訴衷情,花仙為國王的真情所動,愿永結(jié)同心。仙翁降臨贈箭祝福,二人辭別眾仙……。炎炎烈日下,西繞薄施脂粉的面頰已被幾行汗水弄花,但他不以為意,此時此刻,他不是西繞,而是花仙卓瓦桑姆。從進(jìn)場伊始,他便與角色融為一體。周遭的觀眾認(rèn)真觀看、解讀,現(xiàn)場一片和諧,最美的時光在這一刻被盡情雕刻。

很平常的一天。太陽還沒有升起,也沒有風(fēng)。西繞穿著尋常的舊衣服,從老街的巷子深處走出來。昨晚,他電話聯(lián)系了藏戲團幾個主事的,準(zhǔn)備在“龍王塘”的藏戲團總部里商量一些雜事。他腰板挺直,腳步堅實,左手手掌微微上抬,上面掛著一串盤得油亮的星月菩提念珠,珠子夾在拇指指腹與食指的側(cè)邊,一粒一粒往下循環(huán)捻動,他嘴唇微翕,默默念誦著六字真言。他沒有往城西走,而是選擇了一條捷徑,抄城南的小路而去,因為走快了些,身體自己帶出風(fēng)來,稍嫌寬大的褲腳在腳踝處輕輕鼓起。

二十八年來,西繞與藏戲相依相伴,在演員和農(nóng)民兩種身份中更替交織,有時候各是各,更多的時候分辯不清,從少年到中年,一直是這樣。

這是他為自己選擇的最好的狀態(tài)。

尾 聲

中國戲曲網(wǎng)上有一段評價:“藏戲是藏民族燦爛文化的杰出代表,也是現(xiàn)存中國戲曲中歷史最悠久,最能體現(xiàn)少數(shù)民族戲劇特色,影響最為深遠(yuǎn)的一個劇種,是中華民族也是全人類極為寶貴的藝術(shù)財富。藏戲與其母體藏文化一樣,有著早期歷史關(guān)鍵時期的開放與兼容性,它虛擬寫意的表現(xiàn)手法、程式化的表演手段、唱腔曲調(diào)和唱詞的風(fēng)格都接近于漢族地區(qū)的戲曲。同時,它與世界古老戲劇中的希臘悲喜劇、印度梵劇也有某些相似之處。”

我們應(yīng)當(dāng)感恩把藏戲帶到這片土地的祖先。如今在巴塘,要一睹真正古舊的東西,也就是沿傳386年的南派藏戲了,它是輾轉(zhuǎn)千年的九歌舞韶,老坑玉鐲上的湖光山色,泛黃的書簡里延展的芬芳墨香。

尋一處安靜的所在。藏戲,是我們心尖上的寶貝,存放鄉(xiāng)愁的精神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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