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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山上的蘋果

《甘孜日報》    2014年04月22日

    ■南澤仁
  火山,又叫丁家火山。它并非熔巖火山。只因緣在久遠年前發(fā)生過一場山火而得名。它在乃渠鄉(xiāng)臘日組河西的半山坡上。山下仰望它的距離似乎輾轉幾道彎就到了,真要走起來,道路曲折,迂回,陡壁。
  一路上有廣闊蒼翠的巖斑竹、樺木林。六月,羊角花粉白,殷紅。一簇簇迎風打開,碩大美好。白云舒展,山路靜謐。到達火山,空氣清新,直抵心腹,讓人忘記勞頓?;鹕匠市逼孪蛏?,坡上栽種了成片的蘋果林,邊沿有花椒樹綴長。放眼望去園林被霧氣籠罩,仿若夢境。這偌大的蘋果園林是奶奶的舍楚小舅舅栽種的。我稱呼他為:老祖。
  當年舍楚家在乃渠富庶一方。千頃糧田租給鄉(xiāng)鄰耕種,自己不用勞作,每到年末趕上馬匹挨家挨戶收取糧食的租金部分就好。那時奶奶同老祖都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也是因為這顯赫的地位和身份,他們被稱為地富子女。老祖被遣送至外地勞教十年。十年對他來說正值青春華發(fā)。祖婆怕再惹來事端索性帶著幾個兒女隱居到了這蠻荒山地。他們開墾土地,自給自足,與外界疏于來往。幾個兒女除了勞作沒有學習文化。最小的兒子舍楚扎西,身材魁偉,氣宇非凡。時常獨自一人上山伐木砍柴。一日,他背了沉濕的柴火在半山途中歇息,忽然有人從他背后猛然一推,舍楚扎西連人帶柴火一同滾落山下,頭摔破在石頭上流了許多血,成了腦震蕩。祖婆膽小謹慎,對此事三緘其口,默然承受,不敢追究任其他了。十年后,國家的政策時移事改,老祖被釋放。政府給老祖安置了工作,九龍縣財糧科長,等同于現在的糧食、財政局長。老祖不敢有非分想法,反復思量,選擇了清貧,可靠。老祖連夜寫了辭呈遞交政府,獨自回到了火山與家人聚守。當時分管財政的縣長畢成鼎,親自率隊上火山試圖說服老祖。老祖斷然拒絕,無奈何,政府便以退休的名義同意老祖辭呈。
  老祖在那座火山上拓展田地,栽培了適宜生長的蘋果和花椒苗子。幾十畝土地在幾年間并不壯大卻碩果累累,為老祖一家的辛勞彎下腰來。果樹開始成為一家人的主要經濟來源。
  奶奶帶我去火山看望老祖一家時,從晨曦初露走到日暮西沉。一片蘋果園林由一條幽靜的小路引領,路旁幾顆碩大的老核桃樹下一股拇指粗的山泉琤琮的流進一方寬綽的蓄水池,幾片木葉輕盈停落。幾只松鼠上竄下跳,毛茸茸的尾巴高高翹起。放眼一處石墩修葺的小屋就是老祖家了。小屋,石板屋蓋,抵擋風雨。水泥院壩,平展,潔凈。一只肥碩的白母雞帶領一大群茸毛的小雞仔嘰嘰呀呀。有犬吠聲卻不在院中,從屋后園林中傳來。此時老祖家全體成員隨狗叫聲集體出門來迎。來人便是稀客,何況我們。他們清凈卻不寂寞。老祖身材高偉,背稍微有躬,仿佛站直了會杵到房梁。見著我和奶奶忽然來到院中,他原本就很大的眼睛放亮眸子,用最大的視線來證實我跟奶奶最真實的到來。“啊唄!仁赤(青)。”老祖這是在喊奶奶的名字。迎我們進門后,老祖仍舊感慨:“啊唄,啊唄,恰古,恰古(表示吃驚的語氣)!”老祖如此感嘆著。奶奶也是許久沒見著自己的小舅舅,抹了淚,接過祖婆遞過來的酥油茶低頭啜飲。一家人都圍坐鍋莊邊上,只有老祖摔傻的小兒子舍楚扎西立在我們身后(我稱他:扎西阿普),他一臉笑意,讓人心生憐憫,看著我們談笑也跟著愉悅表情。老祖朝他大聲吼道:“蘋果,得碧忒待么枯咦。”(摘點那甜蘋果去)扎西阿普反映遲鈍,遲疑半晌才回過神,發(fā)著濃重的鼻音回應:“?。颗杜?。”就出門了,稍事,扎西阿普牽扯著衣角兜了一懷蘋果回來,蹲下身子把那些蘋果直接倒在我跟前的樓板上。蘋果,粉白里透著絲絲血紅,粘著露珠,在樓板上打了滾,染了塵。一個滾到我的腳邊,我拾起它借了衣袖擦拭后啃下一口咀嚼,真甜吶!老祖看著我吃,臉也跟著露出甜蜜神情。說這是整個果園子里最好吃的一種蘋果叫:冰糖脆。產量少,只有幾株成活。
  老祖挽留我們小住幾日。那些天我?guī)缀蹙椭怀蕴O果,牙酸酸的不敢咬合。喝了熱茶淹到牙齒,仿佛全部被捆綁起來不得動彈般難受。我跟著扎西阿普在蘋果園里穿梭??傄矝]有走到蘋果園林的邊沿地段。蘋果正值生長旺盛時期,果實累累。臨行前一天我見著了一顆獨特的蘋果樹,它枝高葉闊,蘋果碩大,如小人頭。站在果樹下仰望它們生怕落下一個砸到頭,便趕忙躲開。扎西阿普見我好奇就朝我擺手,說是:“人頭蘋果。”并嘟著嘴作出一個酸狀的表情。感覺里它該是甜,我很疑惑。
  第二天我和奶奶就要回了。扎西阿普牽來一匹騾子,馱上了滿滿兩袋冰糖脆在帆布口袋里,送我們下山。我們依依道別,祖婆牽住我的手放到她柔軟的臉上摩挲,摩挲。扎西阿普憨笑觀望,手里緊攥著套牢在騾子脖頸上的毛繩。我們一前一后的往上下去。下山,坡陡,路滑。我們一人折了一根干竹棍子拄杖。走了一段路程扎西阿普突然停住把毛繩交給我,做手勢:五根手指合攏往下頓頓。示意讓我們坐下休息。一個人飛快的又折回去了。一會兒功夫牽扯著衣角兜著東西回來,到我面前取出兩個人頭蘋果遞與我。幾滴汗水從濃密的頭發(fā)間淌下,到不潔的臉頰便淌完了。我感激地對著他笑了,用袖子為他拭去汗水,并朝他伸出大拇指。他撓撓后腦勺,憨笑。我丟了棍子用雙手護住兩個蘋果行走。太過注重手中蘋果,腳底踩滑,蘋果從我的手里蹦出,從視線一直滾落到沒了蹤跡。心里好生可惜。
  剩下一個奶奶替我揣入懷中?;厝シ帕嗽S久不舍得吃,偶然聞聞,香氣宜人。終于還是捧著它咬了一口,結果酸得跟“祝多”(奶酪制作過程中的最后一道渣滓熬成的固體)似的,現在想起也是滿口生津。
  以后的暑假扎西阿普總會牽著騾子來接我上火山。再后來的日子他們一天天老去,蘋果樹也隨之一天天衰敗,枯萎。時間這樣荒蕪人以及自然。寂靜深不可測。流逝,一再地流逝。再后來的一個清早,接到火山上打來的電話說老祖故去了。享年,83歲。因為前列腺病。他始終覺得自己虧欠了那十年時光,超額、奢侈地將美好食物用他的騾馬從不間歇的一點一點從縣城運往火山。老祖故去了,他的兒女們?yōu)榱俗铀们髮W便捷,搬遷到了河壩的公路邊上。火山漸漸變得遙遠,不可及了??墒窃靼⑵諈s因為想念,時常獨自悄悄跑回火山,在老房子里一個人,燃一堆火,有時整夜整夜地坐著,有時整日整日地睡。仿佛深刻體味往昔那綿密的幸福。
  人已故,樹也老。一群野鴿潔白,偶然掠過。除了記憶就只剩下那荒蕪的火山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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