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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秋天的人

甘孜日報    2017年05月15日

    ■尹向東

    那個下午天氣半陰半晴,始終有一些云層繚繞在碧藍(lán)的天空上,太陽被云層擋住,照不到地面。長命剛出家門就不順心,門前有棵蘋果樹,結(jié)的蘋果味道酸,沒人喜歡吃,不比街上賣的蘋果,又紅又大又甜。這棵樹上結(jié)出蘋果,沒人采摘,任它自生自滅。自從樹根部搭了狗窩,系了狗鏈子,拴一條狗臥在那里,這棵樹讓人徹底忽視了它的存在。長命走出屋,大黑狗搖著尾站起來,要和他親熱,他習(xí)慣地拍拍狗腦袋,剛巧一顆壞掉的蘋果啪地從樹上跌落,打在長命的左肩上。雖不怎么疼痛,還是覺得晦氣。長命抬起頭來,看樹上又結(jié)出不少蘋果,這些被人遺忘的蘋果半青半紅地墜在枝上,被蟲叮,被鳥啄,似長了雀斑一樣布滿斑點,要多丑有多丑。它們的模樣和此刻的長命很像,想到這個,長命的心就灰暗了。

    長命的家在康定城邊,半山腰上,挨著城市,卻屬農(nóng)村。他給了這群體一個稱謂,叫城市的農(nóng)民。這些年,他們已脫離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狀態(tài),有勞力的人都去城里打工,開農(nóng)用車?yán)惩粒_小車搞短途客運。收入與城里工作的親戚相比高出不少,也比單位里的人更自由。不過長命仍然不喜歡農(nóng)村人的身份,像這名字,村里邊許多人叫得富、來富、富貴。長命出生時正過糧食關(guān),命賤,父母希望他能長命百歲,就這樣老老實實地叫,一點不懂隱喻和暗示。

    這些奇怪的想法是長命在工地上閃了腰后才出現(xiàn),那時候打工掙錢,整日忙碌,沒工夫想別的。腰給傷了,五大三粗的老婆成為家里的主要勞動力,一直在外掙錢。長命像個女人,只能在家干些輕松的事,料理家務(wù)、照顧老人孩子、飼養(yǎng)三頭豬以及種一些蔬菜。而養(yǎng)豬種菜卻不為支撐家里的生活,如今菜市的菜沒法相信,各種農(nóng)藥都用上了,除賣相好,再沒個好的。豬肉加了飼料、激素迅速長成,炒肉都不出油。干這些雜事兒,只為家人吃上安全食物,但長命總覺得自己沒被派上用場,像城市的農(nóng)民這個群體,生存和土地失去關(guān)系,丟掉主業(yè)后與千百年來農(nóng)民的定義相隔甚遠(yuǎn)。但城里人不管這些,一樣堅定地認(rèn)為他們就是農(nóng)民,長命常常為此覺得尷尬,雖然生活好起來,他們卻被城市和土地同時忽視。

    養(yǎng)了豬,每日里就得去城里大小餐館收泔水,這是長命最討厭的活,得穿上油膩骯臟的衣服,騎上三輪摩托,拖兩只大油桶改裝的泔水桶穿越城市,這形象活脫就是在頭頂頂上“我是農(nóng)民”四個大字,讓他特別難受。他從狹窄的巷子里騎著三輪摩托擠出來,面前是一段陡峭的坡路,好在鋪了水泥。這是通往城里的路,下到坡底就進(jìn)入康定城中。每一次在坡頂,長命都有個奇怪的想法,他想放開剎車,任三輪摩托暢快淋漓地俯沖而下,無論結(jié)果如何,那該是怎樣一種酣暢的感覺。長命小心地踩著剎車放慢車速,速度雖慢,風(fēng)依然撲面而來,他在并不太大的風(fēng)中微微瞇起雙眼,他覺得風(fēng)有點冷。

    正值孩子們放學(xué)的時候,陡坡一側(cè)是所小學(xué),孩子們自校門蜂擁而出,散到街上,散到陡峭的坡邊。長命的兒子也在這所小學(xué)上學(xué),讀畢業(yè)班。這時候有可能會碰上兒子,這不是好事,十二歲的兒子不喜歡在大庭廣眾中碰見拉泔水的他。他將頭低下來,只看前面的路,快到街口,聽見兒子叫他的聲音,他有點驚喜,忙剎住車,看見兒子跑上前來,兒子不看他,也不看油膩的摩托車,只望著身邊的人流,細(xì)聲細(xì)氣地說:“老師讓買升學(xué)考試的模擬試題,記住了,數(shù)學(xué)和語文都要,就在新華書店里。”

    長命點點頭,看兒子向坡上爬去,走出一段,回頭說:“你得記住,我明天就要用?!?/span>

    這孩子從小就不太像一個男孩,靦腆、嬌羞,細(xì)皮嫩肉的,不過長命喜歡。

    一經(jīng)匯入城市,在人流和車流中,長命顯得很突出,三輪拖斗摩托的引擎聲異樣地響,像一挺機關(guān)槍不停吐出子彈??刀ǔ切?,但車多,狹窄的道路常常堵塞。長命駕著摩托在車流的空隙中見縫插針般穿梭。司機們坐在車內(nèi),見長命穿插,不時暴躁地從車窗里甩出一句:“找死!”

    長命頭也不回地應(yīng)道:“還不知誰死!”

    這是生活的常態(tài),人人暴躁,卻不影響情緒。

    經(jīng)過情歌廣場時,長命看見許多人聚集在廣場一側(cè),有什么事發(fā)生了,他停下車,想去探個究竟。他個頭矮,在人群后看不見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努力向前擠,見十多個城管圍成一個半圓。這事敏感,長命覺得城管就是專門為他這個群體設(shè)的,他繼續(xù)向前擠,擠到最前排,看清城管們圍住一個賣菜的老頭,那老頭不是別人,是大家都熟知的毛三哥。毛三哥習(xí)慣擔(dān)著菜沿街叫賣,偶爾,也去熱鬧的路段放下菜擔(dān)等候買主。

    遇上這樣的事,長命心里就堵得慌,電視里常演城管與攤販之間的爭斗,每一次看見,他都想把電視給摔了。但今天有些不同,遇事的人是毛三哥,雖然毛三哥一樣是城市的農(nóng)民,他們村離城更遠(yuǎn)一些,但毛三哥的身份卻不同于常人。這小小的城鎮(zhèn)因一首《康定情歌》馳名中外,這首歌的前身卻有無數(shù)民謠支撐,叫溜溜調(diào)。毛三哥是溜溜調(diào)的傳人,能唱上百首原汁原味的山歌,遇各類活動,從縣到州到省,都會邀請毛三哥上臺演出。電視里,連央視都播出過他的演出,采訪過他的生平,他已成為康定的一張名片。

    長命看著城管和毛三哥,他隱隱希望事情能鬧起來,鬧大一點,讓“名人”毛三哥出一口他心中莫名的惡氣。

    十多個城管圍住毛三哥,有的叉腰,有的滿不在乎地望著人群。毛三哥安靜地坐在菜擔(dān)前,面帶微笑,抽一支手指粗的葉子煙。

    事情的發(fā)展并不像長命預(yù)想那樣,毛三哥不緊不慢地將煙抽完,慢慢站起來,他擔(dān)上菜擔(dān),城管們也立即讓出一條路,他笑著看看城管,也看看圍觀的人,哼起溜溜調(diào)慢慢遠(yuǎn)去。其實康定城管無論遇誰,都會像今天這樣處理??刀ǔ切?,個個都面熟,城管們只是將占道經(jīng)營的攤販圍住,讓你自覺離開,不會像別的地方那樣引起流血事件。

    長命跨上摩托之時,看見毛三哥沿街邊擔(dān)著菜慢慢走。毛三哥老了,頭發(fā)花白,腰也直不起來。說不清是什么原因,毛三哥的背影讓長命感到沮喪,這樣一個極具知名度的人,在舞臺上、電視上,他已打破農(nóng)村與城市的隔離,人人敬仰,生活中他卻不能在街邊安安心心地擺菜攤。雖然事情平和解決,長命還是覺得毛三哥輸了,連帶無數(shù)城市的農(nóng)民都一塊兒輸?shù)簟?/span>

    收泔水有一點講究,大餐館里的泔水都是關(guān)系戶,長命挨不上邊,剩百十家小食店小餐館??刀ㄖ苓呌衅甙藗€村子,潲水的需求量大,許多人會在晚飯后去收,長命動了一點小聰明,趕在那之前。

    帶著沮喪的情緒,長命把三輪摩托車停在一家面館外。面館里已經(jīng)有兩三桌客人,長命進(jìn)面館的時候他們都回過頭來看他。長命穿著一套辨不出本色的衣褲,那套衣褲被無數(shù)油漬侵襲,泛著黑色的、黯淡的油光。

    長命熟悉他們的眼神,也就是嫌棄而已,沒啥大不了。他直接去了廚房,圍著白圍裙的小老板正在煮面,看見他來,說:“你又這樣早來?沒啥泔水的?!?/span>

    長命笑了笑,伸手去襯衣口袋里掏支煙遞過去,說:“有一點算一點吧,來遲了,大家又該爭起來?!?/span>

    小老板叼起煙說:“沒見過你這樣的人,還怕和別人爭?!?/span>

    廚房里只有小半桶潲水,是少了點,不是出潲水的時候,有總比沒有強。長命提著桶出來,他看見臨門的一個女人獨坐一張桌,他走過時女人盡力擠向墻邊,女人的眼神中不僅僅是嫌惡,明明白白地表達(dá)著討厭。長命騰了泔水,把桶還回廚房時,小老板剛好端一碗面遞給女人。長命拍著手出來,看見女人低頭吃面,女人穿得時髦,臉上撲了嫩白的粉,眼瞼下還淡淡地描了藍(lán)色。這是一個漂亮的少婦,她吃面時盡力張大嘴,怕面把口紅沾去。長命在店里站了一小會兒,女人留意到他站在那里,小心翼翼地抬起頭,快速脧他一眼,又一次本能地避向墻邊。

    長命不明白這樣一個漂亮的女人,她的眼神和表情為啥比別人更惡劣,更難以接受。他瞬間就做出了一個讓自己都吃驚的決定。他再一次掏出煙來,遞給斜倚在門邊的小老板,自己也點上一支,然后坐到女人的對面。

    長命沒話找話對小老板說:“這一段時間生意還行吧?”

    小老板點著頭說:“還行,過得去?!?/span>

    長命看見小老板的臉上呈現(xiàn)出一點壞笑,他想小老板一定誤會他坐在這里,是想多看兩眼這個漂亮的女人。

    女人吃面的動作小了許多,每一口都只夾起兩三根面條送進(jìn)嘴里,艱難地咀嚼,仿佛吃的不是面,而是中藥渣。女人現(xiàn)在不敢再看長命,拼命低了頭,抵著墻壁。女人尷尬的狀態(tài)讓長命心里舒坦了許多,他需要的效果達(dá)到了,正準(zhǔn)備站起身時,女人卻先站了起來,付過錢匆匆走出面館。隔著玻璃,長命看見女人惡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他猛然覺得身上長出許多雞皮疙瘩。

    還剩大半碗面,長命把面端了,倒進(jìn)潲水桶里。小老板來收碗,小老板臉上的壞笑更明顯了,忍也忍不住。長命想這誤會又深了一層,就算沒一點泔水,他也不會逼別人剩下半碗面的。誤會讓人討厭,長命在空桌邊又坐下來,思忖片刻,看看小老板,小老板這時候的笑像和他達(dá)成了某種默契。

    長命并不解釋,這是沒法說清的事,他只招了招手說:“給我也來二兩面?!?/span>

    小老板把面煮上來時,臉上還掛著默契的笑。長命從襯衣口袋里掏出五元錢,把面錢付了,然后他看著小老板,也笑了笑,端起碗直接走出去,把二兩面全倒進(jìn)了潲水桶。他還碗的時候看見小老板的笑全部僵在臉上,尷尬地站在那里。

    什么事都沒辦法解釋,長命只怪自己把事情弄糟了,他要二兩面并不是賭氣,他僅僅想讓小老板明白,他坐在女人對面并不為那一點潲水。

    長命騎著摩托離開時心情糟透了,他不想再去拉潲水,他散漫地騎著車想小老板的誤會已不能扭轉(zhuǎn),大不了以后再不去他那里拉潲水。長命忘不了女人隔著玻璃窗瞪他的那一眼,豈止是一個惡毒所能囊括的。女人不應(yīng)該有這樣的眼神,一個漂亮的女人不應(yīng)該讓人全身都起雞皮疙瘩。

    長命后來把車停在新華書店寬大的櫥窗外,準(zhǔn)備給兒子買模擬題。他看見一個微胖的女人領(lǐng)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女人蹲在書架邊,翻著一本畫冊給小女孩講,她的神態(tài)安詳而恬靜。長命覺得她周身都散發(fā)著一種氣息,一種讓人溫暖的氣息,這時刻,他固執(zhí)地認(rèn)為女人應(yīng)該是這樣的,給人溫暖的,雖然這個女人并不太漂亮。長命有了一種強烈的渴望,他想聽聽女人在給孩子講些什么,他把車推到邊上,進(jìn)了書店。

    快是關(guān)門的時候了,書店里除了慵懶的售書員,只剩下這一對沉浸在畫冊中的母女。長命踱到兒童書柜的另一側(cè),在那里,他能聽見她們說話。

    他聽見女兒指著畫冊問:“這是秋天?”

    母親說:“是啊,秋天,多漂亮的秋天?!?/span>

    女兒說:“康定現(xiàn)在是什么季節(jié)?”

    母親說:“正好是秋天?!?/span>

    長命想,真是秋天來了,難怪風(fēng)冷得不同。

    女兒說:“秋天有什么用,秋天一來,氣候就一天天冷,我們不需要秋天?!?/span>

    母親短暫地停頓了一下,小聲說:“不是這樣的,我們不需要秋天,別人還需要?!?/span>

    女兒說:“誰會需要?”

    母親說:“你看,你對面的人,他就需要秋天?!?/span>

    長命看見小女孩稚嫩的臉蛋在書柜一側(cè)晃了一下,小女孩看到長命,嘻嘻笑起來。他看出小女孩的笑中包含著對一個需要秋天的人的崇敬。他的心莫名地跳動起來,跳得厲害,像接受了沉重的囑托,他的鼻子深處微微發(fā)酸,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買了模擬題,跨出書店時,嚴(yán)謹(jǐn)而和藹地對那對母女笑了笑。他不知她們看見沒有,他跨上摩托,像背負(fù)一道使命,向遠(yuǎn)處馳去。一路上他想他是需要秋天的人,全世界的人都不需要秋天了,而他們需要。這是個沉甸甸的囑托,這樣的使命讓他全身都暖洋洋的,他想他回到家里還得把這好心情給延續(xù)下去。他努力在腦里搜索,要干點秋天的事,收獲點什么東西,幾畝地支撐不了他這個愿望,他繼續(xù)想,總算從記憶的角落里將門前那顆被遺忘的蘋果樹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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