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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舊

甘孜日報    2017年05月19日

   ■南澤仁

   一場小雨落在黃昏的路上,我身著白衣衫趕赴秀英小姑的約會,仿佛是一朵云化成了自己。

   麥田守望的咖啡館,典雅素凈,進門正對的卡座里有一張乳白色的橢圓桌子,圍了八九只椅子,鋪墊著蕾絲。小姑就坐在臨窗的位置,側(cè)目看著窗外的燈影和燈影下的街景。她比之前稍微發(fā)福了,眉眼卻依舊好看。我輕聲喚了小姑,她歡喜地起身迎我。我和小姑相視而坐,看著她嫻靜的樣子,就想起從前她還是姑娘的時候。那時,九龍小城的文藝生活空前活躍,縣文化館舉辦了一場“游海杯”歌詠大賽,會唱歌的和不會唱歌的都去報名了,小姑也報名了。那時,我的父親是文化館長,他在報名冊上看見小姑的名字,卻說從未聽見過她會唱歌,就劃去了她的名字。小姑堅持去了,并在霓虹閃爍的舞臺上演唱了《月亮升起來》《金孔雀》,唱著唱著,她還在音樂過門處即興跳起了一段傣族舞。父親先是回避在賽場外聽小姑演唱,聽到歌聲和掌聲后,他才悄然走到了臺下的位置上坐定。小姑獲得了名次,還有一套茶色玻璃杯具。她把杯具存放在父親的書桌上,每周末放假就來父親的房間燒一次開水,取一小撮父親的咖啡放入茶色杯具里,為我沖上一杯,為自己沖上一杯??Х忍?,我們都不會喝,全憑小姑的舉止間散發(fā)著糖塊一樣甜美的氣氛。

   咖啡館的吧臺由墨綠色的小格子櫥柜圍聚,格子里面躺著不同種類,不同年份,不同價格的葡萄酒。一個女子低垂著頭坐在其中,用手指在一本筆記本上不停地滑動著選曲,似乎沒有一首令她心儀。小姑對她說,請放鋼琴曲《鏡花水月》吧,順道點了一瓶紅酒。一曲清音輕輕響起,小姑在兩盞高腳杯中矜持的為我和她自己倒了一小口紅酒,我們舉杯輕啜,回味每一顆葡萄最初的酸甜苦咸……乃渠堡子、禮州鎮(zhèn)、呷爾壩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明亮。五六個身著羊皮褂子的人,趕著七八頭騾子,把小姑一家人從乃渠堡子請到了冕寧縣禮州鎮(zhèn)的牧場上經(jīng)營牧場。六年間,他們過了一段舉目無親的日子。那里的牧場滿山滿野開著蘆葦花,風(fēng)吹過的時候,蘆葦飄絮,像極了乃渠的冬天,安寧又遙遠。等到他們重回乃渠的時候,我們家已隨父親的工作調(diào)離遷徙到了呷爾壩。小姑說,她總愛一個人走進我們留下的那棟老宅子,看著房檐上歇滿了筑巢的燕子,飛來又飛去。小姑就在一本舊相冊里翻找我們的蹤影,想要還原一段虧欠自己的記憶。后來,小姑考上了縣中學(xué),與奶奶和我相見時,她盡然失聲哭泣,仿佛尋回了丟失已久的心愛東西。奶奶對這忽然到來的侄女和她深重的情義,顯出了莫大的欣慰。這便是我與小姑的第一次相見。小姑說,見著我以后,她覺得那么熟悉,便又去翻找那本舊相冊,希望在那些舊時光里與我重新相認。可是,那些舉著紅苕花的,系著花圍裙的孩子都不是我,她們的嘴角和眼角都掛著愉快的笑容,她們的身后開滿了蘆花,乃渠沒有蘆葦。小姑說著便伸出手來撫摸我的額頭,眼眶就紅了。她抽取了一張紙巾低頭出去了,回來時又取來一瓶紅酒,擺放在先前的那瓶快要喝完的酒瓶面前。頭頂?shù)臒晒鉄舭椎靡?,杯中的紅酒像兩朵開在夜間的隱秘紅花。小姑的面容如此清晰,眼眸清澈如水,滿溢出眼角整夜的濕潤。她說,她一直生活在夢境里,與所有的親人在今世里相聚又失散,她一直在找,找得很累,卻又怕醒來。此刻,我們相聚,仿若夢境。我默默地聽小姑敘說,又默默地喝下她倒入杯中的酒液,心一次次通向一條河水深黑的河岸,放生所有的不安。  

    時間是一杯酒,倒一點就會少一點。我們用這樣的方式回到從前,經(jīng)歷所有的親人都還在身邊。奶奶和阿爺還是不合,奶奶地絮叨像豺狗一樣吠叫不止的時候,阿爺從柱子上取下獵槍,站在場壩中央,朝瓦板棚鳴響。奶奶帶著一身的冰涼躲進我的被窩徹夜抽泣。她的內(nèi)心如此強盛,隱忍是她一生都要做的事情,而沉默是我由來已久的秉性。父親嚴厲的告知站在他面前一高一矮的小姑和我,學(xué)習(xí)不好,就把你們嫁到子耳、萬年去。這兩個讓人聽來都覺得遠古的地名,無端地走進了我們童年的夢境:一座大山,山尖在云端。鐮刀一樣險要的山路上,我和小姑背著、牽著我們的七八個孩子,頂著烈日朝山頂攀爬……所幸的是夢境與現(xiàn)實隔了時空的距離。長大以后,小姑嫁到了子耳對面的仙林崗,那里的山叫奶子山。落日下看它,溫婉得像母親的懷抱。小姑說,美好的事情是她讀了《探春》,顯得那樣珍貴。那次坐小馬的汽車去楊橋溝口摘酸梅花,是她與小馬的第一次會面也是最后一次會面。她幾乎都忘記了,幸好,那次帶著我,像帶著自己的記憶。新的一瓶紅酒開啟時,已是凌晨,窗外一片沉寂。我們還在敘,偶爾靜默又輕輕接起。麥田守望的老板是乃渠的雪珍,她為我們送來一疊開口松果,說,今晚不歇業(yè),你們倆就像是在乃渠的桿桿架上一樣自在地耍,只可惜燈光比不上月光那么親和。

   話總是熱的,夜卻涼了。再說,天該亮了。我站起身來,腳卻踩空了,我以為自己是站在桿桿架上的。與小姑起身離開咖啡館走入潮濕的夜色,天幕像往事那樣陳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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