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子

    今天我還在回想，建設(shè)巷是從馱腳娃巴德家開始呢？還是從那個(gè)兩扇大門很高大的鐵門坎開始？其實(shí)都不重要。小巷子每一天的故事，都從這里開始。

    記得，巴德趕著他的那群騾馬回來，是小巷子最開心的日子。那些騾馬打扮得很漂亮，鬃毛上扎著紅色的絲帶，頭馬額頭上還有銀子打造的護(hù)頭鏡。巴德把頭騾拴在門前的一根歪豎著的電線桿子上，他母親和奶奶就在樓上窗戶前伸出頭來，啊呀呀地叫著，然后下樓來，還牽著他的小妹妹瓊措。他們都為走了遠(yuǎn)路的巴德平安歸來快樂極了，待他拴好了馬，其他的牲口叫人趕到山坡上去吃草，就跟著他母親上樓去了。

    對(duì)于我們這群糊糊涂涂的娃娃們來說，最愛湊的熱鬧是看巴德釘馬掌。

    要釘掌的牲口就拴在那根電線桿上，巴德把藏裝長長的袍袖往肩膀上一搭，就光著膀子，抓起騾馬的后蹄，用鋒快的鐮刀削著蹄上的繭皮。騾馬老實(shí)時(shí)，他削皮和釘掌都很順利。剛釘了掌的騾馬也很滿意，新蹄掌在地上磨幾下，就使勁敲幾下，就隨著巴德放開拴馬索跑開了。有時(shí)，牲口不老實(shí)，巴德剛捋起馬蹄子，騾馬就急躁得狂跳，把電線桿扯得歪歪倒倒。巴德也累得直喘粗氣。他嘴里用藏話罵著不老實(shí)的馬，又朝手心里吐口水，在袍腳上揩擦一下，就抓起馬蹄子。后來，馬也累了，再不狂扯狂跳了，馬掌也釘?shù)煤茼樌?/span>

    每次釘完馬掌，他慈愛的母親都會(huì)從窗口伸出頭來，說：“巴德啦，茶熱了，快來喝喲！”

    巴德個(gè)頭不高，頭發(fā)有些卷曲，是個(gè)漂亮的藏族小伙子。每次弄完牲口，他都會(huì)混入我們巷子里的娃娃群里，與我們丟窩打銅錢，有時(shí)也把袍袖捆在腰上，與我們一起趴在地上彈彈子打燒死玩。他也是個(gè)很有孝心的小男人，每次回來，都會(huì)給自已瘦弱的背有些彎駝的母親帶吃的和穿的，他母親總會(huì)捧在手里，樂哈哈地笑。他的小妹妹瓊措就跟著哥哥背后，笑得格兒格兒的。

    可是有一年，那件讓整個(gè)巷子的人悲傷的事，降到了這個(gè)能干的馱腳娃身上。好像是個(gè)什么節(jié)日，小城的街道上到處都砰砰嘭嘭放火炮子。那時(shí)，有種很厲害的火炮子，就加了金屬鎂粉的，小城的人叫電光火炮，一炸閃射出刺眼睛的電光，聲音也很震人。有些不懷好意的人還把這種火炮做了改造，就是引爆時(shí)不用火藥，而是用起爆炸藥的雷管。那天黃昏，有一顆這樣的火炮扔到巴德的腳下，引信哧哧哧響著幾下，就熄了。巴德看著腳下的火炮子，很奇怪為啥引信熄盡了還不響，就撿起來，拿在眼前看看，又撮著嘴唇吹吹，突然，火炮子炸開了。那天，我和一群娃娃正好站在離他不遠(yuǎn)的地方，聽見火炮爆炸后，巴德一聲慘裂的嚎叫。我們都圍了過去，巴德血肉模糊的手在眼睛上抓著，說眼睛看不見了，看不見了。他另一只完好的手摸著還在涌血的殘手，大叫完了，我完了，我趕馬沒有眼睛沒有手怎么活呀！我不活了，不活了。他不顧身旁人的攔阻，朝中橋河邊跑去。幸好，有好些人把他按住了，用手巾扎著他的殘手，而他讓煙熏蒙了的眼睛也漸漸能看見了。他張大嘴巴，想嚎哭卻哭不出來，讓人們攙扶著朝醫(yī)院走去。

    那以后，小巷的娃娃們很長時(shí)間沒看見巴德了。有時(shí)，馱幫歸來，也是一些我們很少見過的陌生人。康定的時(shí)光總是浸泡在潔凈鮮亮的陽光里，每天都一樣，就是下雪的日子也能嗅到陽光的氣味。我們也懶得去想去談曾經(jīng)發(fā)生的那件慘事。

    那一年，是我去內(nèi)地讀書的第一個(gè)假期吧，我剛到巷口，就看見巴德在下馱子。他用好的那只手扯開繩索，另一只手戴著白手套，僵硬地靠著馬背上的皮袋子。也許手套里的就是剛安裝上的假手吧。巴德臉很陰沉，對(duì)任何走過他身旁的人都不理睬，也沒看見他笑過。我一直盯著他把沉重的馱子卸下，單手提著，一拐一拐地走上樓去，心內(nèi)也跟著疼痛起來。我們再也看不見那個(gè)快樂的馱腳娃少年了……